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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写的红色或蓝色:论张恩利的抽象绘画

豪瑟沃斯 豪瑟沃斯HauserWirth
2024-09-03
▲ 张恩利在工作室,2023 © 张恩利,摄影:JJYPHOTO


豪瑟沃斯艺术家专题


大写的红色或蓝色

论张恩利的抽象绘画

文/山风



一位画家,锤炼技艺,嬗变风格,每个时期都不停地给自己添砖加瓦,最后就像一位胸前挂满勋章的劳模;另一位画家,一个时期一个风格,但有一天突然中止了这种风格演进,而是将过往所创造的形象,生产的概念,表达的情绪,一股脑儿扔进一个烧红的熔炉,炉子发出透红的光芒。

这两种风格的艺术家中,大多数是前者,很少人像后者,但张恩利正是。历经了90年代和千禧年两个风格阶段后,近年来他的创作发生了一个重要变化:早期新表现主义的人物肖像、群像,和之后时期的生活静物等形象,全部消失了,熔解为画布上抽象的线条、线圈和色块。

▲ 张恩利,《美术馆馆长》,2023,油彩 画布,250 x 200 厘米 © 张恩利,摄影:JJYPHOTO

尤其是近期创作的「抽象肖像」的系列作品,如《远方的客人》(2023)、《阅读〈城堡〉的人》(2023)、《美术馆馆长》(2022)、《英文教师》(2022)、《光着身子的姑娘》(2021)、《狂风中行走的男子》(2022)、《农场主》(2020)、《单身母亲》(2019)、《快递员》(2019)等,它们毫不妥协地推翻张恩利前期孤心营造的形象,并进入了一个带有回声的抽象主义世界。

在当代艺术中,这并不常见。我们知道,抽象艺术始于20世纪早期的康定斯基、马列维奇和蒙德里安,50年代后,由罗斯科和波洛克等人继续引领向前。然而在中国,抽象艺术却有更多的缘起。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从业者几乎把西方两百年的艺术史进行了一遍时空浓缩般的重演,好长一阵子,西方艺术史发生的“历时性”(diachronic),在这里却戏剧性地呈现为某种充满狂欢的“共时性”(synchronic)。但张恩利却不同,一开始其并不在抽象艺术的领地之中,他起步于90年代中国狂飙突进的社会现实张力之中,以新表现主义风格绘画为主,随后又以克制这种新表现主义抒情性的客观静物摹写为主,一举三十年;而抽象绘画的降临,意外地开启了他创作的“后期时代”,也就是说近乎六十岁他才登堂入室。


▲ 「张恩利:脸」展览现场,豪瑟沃斯香港新址,香港中环皇后大道中8号,2024 © 张恩利,摄影:JJYPHOTO


熟悉他或看过其新近展览的人会发现,张恩利的率性突围,显然并非他风格体系中一次简单的调整,也不是他风格演进中又一次时态的更替。作为艺术本身兼备的日常性和神启性,我们得知,一方面来这来自于艺术家自我意识(self-consciousness)的不断加速,也即对以往风格的总体性突围;另一方面成全于张恩利对自我风格的一种大熔解(melting),也即突围后的成功降落。


也就是说,九十年代以来,张恩利创立了一种与时代自洽的个人风格,但新近系列作品的突围意义,使得张恩利最终可以摆脱个人风格的宿命论,也即,可以摆脱成为一个时代的风格守望者的宿命。


而完成这一跳跃的正是他新近发明的抽象绘画。



“自我批判”


▲ 乌苏拉·豪瑟(Ursula Hauser)与张恩利在工作室,2007年9月

听上去,这样描述张恩利后期变化有点玄妙。不过,我们援用格林伯格的观点,可以在一个稍长的范围内来理解张恩利后期的风格熔解,来探寻艺术家的自我意识加速与外部世界变化的关系,以及其抽象绘画发生的某种内在必然性。

在《现代主义绘画》(Modernist Painting)一文中,格林伯格描述了一种重要的精神实践:“自我批判”。格林伯格说,康德是第一个在哲学范畴内完成“自我批判”的人,这便是现代文明的开端。他认为自我批判是现代主义的核心本质,它来自于启蒙时代。格林伯格称现代主义绘画,正是由艺术家在风格上的“自我批判”开始的,因此现代主义绘画的本质就是发生在艺术内部的一场持续不断的自我批判。

▲ 张恩在上海的工作室,2007年9月,摄影:曼努埃拉·沃斯

“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历史性地出现的新事物,西方文明并不是回过头来质疑它自己基础的第一个文明,不过,它确实是在这方面走的最远的文明。

因此,每一种艺术都将成为“纯粹的”,并在其“纯粹性”中找到其品质标准及其独立性的保证。“纯粹性”意味着自我界定,而艺术中的自我批判则成为一种强烈的自我界定。” [1]

格林柏格这篇文章的核心是要论述“平面性”乃是现代主义绘画之本质。因此,他追溯发现,启蒙主义以来有一种“自我批判”的力量,而它正是现代文明得以开始并持续推进的根本动力,他把康德以来的这种动力,从外部牵引到现代主义艺术的内部,并运用它来考察现代主义绘画的本质。

▲ 张恩利,《吃(二)》,2001,油彩 画布,220 x 200 厘米 © 张恩利

▲ 张恩利,《水桶(8)》,2007,油彩 画布,100 x 100 厘米 © 张恩利

▲ 张恩利,《阅读〈城堡〉的人》,2023,油彩 画布,200 x 180 厘米 © 张恩利,摄影:JJYPHOTO

张恩利的艺术经历了三个时期,90年代是其风格形成的第一个时期,以新表现主义的肖像或群像为主,呈现了中国社会改革初期边缘群体的生存状况;2000年之后到2018年左右是第二个风格时期,为克制早期新表现主义抒情风格,而以“生活静物”的客观摹写为主;第三个时期则是2018年之后,个人风格从前期样式丰富的具象描绘,转变为以线条和色块为结构的抽象主义。

如果把格林伯格的方法运用微观化,或具体化,同样,我们可以追溯张恩利三个时期的风格演变,是如何通过艺术家的“自我批判”完成的。尤其是第三个时期抽象绘画的诞生,某种程度上,它也张恩利艺术生涯中一件“历史性”的“新事物”。或者,从另一个角度,三十年来多,在温和、寡言、孜孜不倦,却又敏于反思的个性中,张恩利又是如何在艺术的“纯粹性”中找到其品质标准及其独立性保证的。


▲ 「张恩利:会动的房间」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0 © 张恩利,图片: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风格与时态

在中国当代艺术潮流中,张恩利的身影很独特。更多时候,他并不是站在激浪的最前沿,但很多时候,他却是某一前沿浪潮最坚实的守护者。也即是说,他常常通过自己充满力量的艺术创造延续了这个前沿派别最持久的声浪。比如新表现主义。张恩利赶上了思潮涌动的90年代,那是他艺术创作的起步阶段,他通过“屠夫”、“舞者”、“饭桌上的人”等系列,用高度变形的形象和“浑浊的红色”(Arthur Solway评语)[2],刻画了上世纪90年代初期那种冷漠、麻木、压抑,与野蛮、血脉喷张并置的生活。

“那个时期的典型特征,人内心的受伤,我会变成喷血喷出来,我内心受伤,所以外表在喷血,肩膀在喷血,但现实中,你知道不可能喷血。”[3]

——张恩利

▲ 张恩利,《悲伤》,1992,油彩 画布,115 × 89 厘米 © 张恩利,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我们知道,90年代涌现了很多有代表性的艺术形象,有表现记忆的,有玩世不恭的,有政治波普的,等等,而在这些阵列中,张恩利并非跻身最前沿,但如今回过头来看,张恩利彼时的新表现主义,可以说,以其坚实的技法和对当时社会生存处境的切肤感受,创造了一种混合着巴尔扎克场景和弗朗西斯·培根风格的系列当代艺术形象。

今天透过这些形象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中国社会改革初期的现实张力。而且,从艺术市场的角度,这些形象在当下依然持续坚挺,并正在多重意义上完成某种历史化。

稍微概括一下,这一时期,中国当代艺术处在西方思潮涌入的整体躁动中,时代的狂飙突进以其独特的方式进入了张恩利的创作中。一方面是浪潮裹挟着,另一方面是在泛滥抒情中的自我躁动。

▲ 张恩利,《无题》,1995,油彩 画布,169 x 139 厘米 © 张恩利

而千禧年是一个分水岭。进入2000年后,整个中国社会进入了新的进程,社会的变化营造着艺术家内部时态的变化,张恩利也从新表现主义血脉喷张的风格,变为以蕴含时间痕迹的“容器”为主的绘画阶段。尤其从2006年或2007年起,张恩利从新表现主义的人物形象,转向了诸如纸箱子、白铁桶、床、烟头、插座、软管、电线、沙发、瓷砖铺设的空间等日常生活中的“容器”或静物为主题的绘画。这成了他风格期的第二阶段。

在第一阶段,张恩利“浑浊的红色”,所表现的压抑、冷漠、扭曲、异化的新表现主义形象,都过重地依赖于那种不断加速的主体意识与感官能量,依重于那个时代青春期普遍性的浑浊的抒情强力。

▲ 张恩利,《空间》,2013,油彩 画布,250 × 300 厘米 © 张恩利,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然而,千禧年之后,持续90年代的风格遇到了危机,那种“浑浊的红色”在新的语境下总呈现着色彩过剩,意义过剩,形式过剩,价值过剩,正好千禧年给人们带来了蓝色技术时代的希望,于是感伤的与天真的前沿艺术家们纷纷收拾起90年代的情绪,去寻找艺术风格新的时效性。可以比较的是,同样出生于1960年代的前沿艺术家曾梵志,在90年代,他于武汉时期创作出了同样表现主义风格的“肉联”和“协和医院”,以及北京时期独具辨识度的“面具系列”,但进入千禧年后,曾梵志就迅速地开始了风格转换,以迎接另一个世纪。曾梵志很快就终止了“协和医院”或“面具系列”这类浓郁沉重的抒情风格,而开始了“乱笔”系列,表现为更抽象的密林等意象。他从草书、园林、藤蔓等意象中吸取灵感,色彩也偏重于来自未来主义的蓝色,以传递一种冷静、理性的新世纪气质,在表达形式上,他走出沉重压抑的主体性世界,并开启了生命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和对话。

处于同一时代语境,张恩利风格转换也大体相同。他同曾梵志都从扎根于表现主义的经验中起步,千禧年又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时空共识,于是进入第二阶段,在反思并清理画布上那种过度的抒情性与泛滥的主体意识之中,他们却呈现出各自的差异:曾梵志开始了“乱笔”,而张恩利开始了生活静物的“冷书写”。


▲ 「张恩利」展览现场,英国伯明翰Ikon美术馆,2009 © 张恩利,摄影:Stuart Whipps


回到张恩利,从2006年或2007年起,他的每一件事物(“生活容器”)几乎都是静态的,去除了肉身的情感温度,避开隐喻,也清除了象征,用一句话说,就是“削平了表达的深度模式”,清除了九十年代以来的意义通胀。张恩利第二时期的绘画很快获得了这样一种效果,其画布上的每一件事物的意义,恰好就等于它自己,不多,也不少;甚至,在很多生活“容器”或静物的摹写中,张恩利仿佛越来越朝向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削减表达的意义,尽可能地将它减少至零。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诸如「水桶」系列(Bucket 1-10)、「电线」系列、纸箱子、大包裹等张氏第二时期作品的样貌。张恩利似乎有意拉开它们与生活的意义之间蕴含的对应关系,一件件生活中使用过的旧物,具有了某种“冷漠感”和“孤立感”,好像恰好发生于追忆的那一时刻之前,而无论是能指,还是所指,它都静止于生活中的某一擦肩而过的位置。总之,张恩利以有效的自我批判,试图通过生活静物这一系列的风格转换,来收拾90年代泛抒情时期留下的阴影,来为炽热的青春期风格淬火。


▲ 「张恩利」展览现场,豪瑟沃斯伦敦 皮卡迪利空间,2010 © 张恩利,摄影:AJ Heath

可以对比的是,在千禧年前后,整个中国当代文艺领域都在进行转向。而诗歌提前得更早,在上世纪九十代,中国当代诗坛就开始反思与清理八十年代留下的泛滥的抒情阴影。1989年海子之死,将这一时期狂飙突进的抒情意志推向了顶点,跨入九十年代后,张曙光、萧开愚、孙文波为代表的叙事性兴起,尤其是臧棣的诗集《燕园纪事》在90年代的出版,其通过灵与肉的辩证法,给当时的诗坛植入了智性的风力,也就是说,这些诗人通过叙事策略和智性写作来收拾80年代泛抒情时期留下的阴影,并为现代汉诗进入千禧年做好了准备。


由于当代艺术本身的复杂维度,使得它的这一进程稍晚于当代诗歌,直到千禧年,它才迎来这一转型。张恩利的“生活静物”当然处在这一范式转变的历史语境之中。80年代进入中国的各种思潮观念,在90年代已经完成了第一波扎根与复写,但是进入千禧年后,新的山脉亟需一种新的更复杂的美学力量来进行书写与描绘。



▲ 「张恩利:表皮」展览现场,豪瑟沃斯苏黎世 Limmastrasse空间,2012 © 张恩利,摄影:Stefan Altenburger Photography Zürich


▲ 「张恩利:盒子」展览现场,豪瑟沃斯伦敦,2014 © 张恩利,摄影:Alex Delfanne


如果进一步考察,进入新世纪后,张恩利的风格转变,进入得更曲折。首先从烈火喷油的90年代的卡夫卡式新表现主义中冷却了下来,他开始了静物的客观摹写,如纸箱、白铁桶、瓷砖、垃圾桶、插座、沙发、篮球、包裹等,后来又出现了「软管」系列,再后来发展出「树与天空」。他的树与天空,也有别于90年代时期那种精神狂乱的风景意象,虽然依然带有表现和变形的特征,但敷色不再厚重、浓烈,而是变得更稀薄、轻淡,情绪也在递减,画面有一种简洁、冷静的力量,表现出来则是克服早期那种“浑浊红色”的绘画风格。


很显然,第二时期的绘画,张恩利不再像“屠夫”“舞者”或“饭桌上的人”那样情绪激烈同时又传递着浓郁的时代压抑感,他的客观静物,宁静的白铁桶,繁茂的树梢,树梢围着的天空,看上去整个世界都在福尔马林里消过毒一样,充满了新时代的某种“清洁感”。他的画面风格更为冷静和轻盈,静物也显得多了一些中性客观的光泽,甚至有意单调化,或仅保留日常生活下“物”的某种存在仪式,而不再像以前那样折腾于存在主义、象征主义,或表现主义等诸多现代主义的意义沼泽中。


随着九十年代的远去,天真的感伤的艺术家们终于明白了一个成长的事实,就像上世纪末的维也纳向巴黎交接艺术风格权杖一样,每个人收拾旧世纪的抒情阴影的方式很不一样,而怎样完成个人风格的内部交接仪式,格林伯格所说的自我批判,也许恰是最忠于风格的内在动力。



▲ 「张恩利:四季」展览现场,豪瑟沃斯萨默塞特,2015 © 张恩利,摄影:Jamie Woodley、Ken Adlard



抽象主义

随之而来的第三个风格时期,我们无法弄得太清楚,张恩利是怎样完成对生活静物的风格克服;但他这一时期的抽象绘画,绝对称得上艺术家最勇敢的一次跳跃


不止诗人,很少艺术家明白自我批判的定义。在前两个风格时期,张恩利更多地是在绘画中辨认对象的再现,第一个时期是巴尔扎克和弗朗西斯·培根双重混合的新表现主义,第二个时期是对这种“新表现主义”的克制,即转向对生活静物的“冷书写”。格林伯格认为,康德是启蒙时代第一个批判批判手段本身的人。而现代主义的自我批判来自启蒙主义的批判传统,但不同于启蒙主义的批判传统,它是以一种学科特有的方式来批判学科本身,也即从外部转向内部的一种批判。



▲ 「张恩利:肖像」展览现场,和美术馆,2023 © 和美术馆,摄影:刘相利


在第三个风格时期,张恩利已基本上剥离了主题材料、错觉与绘画空间,前期的形象逐渐消失,或者说已完全发生了熔解,取而代之的是画布上抽象的线条、线圈、色块,或涂绘的色域。2022年和2023年的创作尤其明显,如《远方的客人》(2023)、《阅读〈城堡〉的人》(2023),以及《英文教师》(2022)、《杂志主编》(2023)等,在这些作品中,张恩利前期的视觉语言经验,甚至充满签名性的绘画技法,都在某种不可见的自我意识的加速中,转译成一种风格更为直接的抽象语言:线条或色块。形式也更加热烈、本真、自由不羁。


▲ 张恩利,《英文教师》,2022,油彩 画布,200 × 180 厘米 © 张恩利,图片:艺术家、豪瑟沃斯

《英文教师》(2022)是很好的例子,画面由疯狂的红色和线圈涂抹而成,仿佛还在熔解,形象被毫不留情地毁灭了,占领它的是一个“新的世界”。我们再也无法通过熟悉的视力,来构建意义与情感,那一套繁复而冗长的观看机制无效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种更直接的感官世界,一个关于“英文教师”的肖像:她/他的世界是炽热的,甚至有一丝疯狂,但它的分布式结构中,又隐含着一个对称世界,左边那个不规则的圆圈,如正在变化着的口型,运满力量,它是今天的英语世界么?右边那个填满橘色细线的不规则圆圈,那么,它是我们当下的母语么?一种满满当当的呆滞状态。无论是与不是,它都与左边的线圈构成了一个不太完美的对称世界。这是我们的大脑在这幅画的复杂信息中,获得的一种比况现实的启示。犹如卡夫卡的说法,一个人的肖像可以比本人更像本人。[4]


而整体构图也发生了变化,它取消了之前凝结的聚焦力量或中心视点,而变成了一个分布式的画面,犹如劳森伯格的“组合”一样 [5],或者就像把一个女人的肖像拆解成头骨、痛恨、母亲、血液、呼吸……



▲ 「张恩利:表情」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2023 © 龙美术馆,摄影:shaunley

“我的绘画更多的是来自潜意识的世界。但又不是毫无章法的涂抹,而是把所有的这些技巧、观念,对于颜色、笔触它们之间的关系,隐藏在每一幅画的后面” [6]

——张恩利

张恩利把这组抽象绘画命名为一个母题(motif):「肖像」。然而,我们看到的已全然不是之前意义上的肖像,不再是透视法和明暗对比所建立的图示体系,视觉中心瓦解了,我们的观看机制,也由外部经验牵引到了内部世界。或者说,它并没像他前期的绘画那样,给定了一个确定的图像及意义系统,如一个英语老师的脸部外貌那样,而是在绘画中构成了一个装置,在你看的过程中,它参与你的潜意识,生成每一个个体最需要的那个特别意义,或者生成离你真实处境最近的那道情绪。正如Varnedoe的定义,“抽象是广义上的陈述”(abstractions are representations in a broadened sense)。[7]


事实上,战后以来,当代的前沿诗歌写作者也早已在启用这个装置,来背叛传统的意义生成系统,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约翰·阿什贝利(John Ashbery)、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等也有其中这一部分,它的过程就是一首诗的诞生是由诗人和读者一起完成的。诗歌或艺术借用这个装置,一个很重要的当下功能则是对形式主义的有效解放。


▲ 滑动查看细节:张恩利,《远方的客人》,2023,油彩 画布,200 x 400 厘米 © 张恩利,摄影:JJYPHOTO

▲ 「张恩利:脸」展览现场,豪瑟沃斯香港新址,香港中环皇后大道中8号,2024 © 张恩利,摄影:JJYPHOTO

张恩利这时期的抽象绘画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它的线条意识。看过展出的人一定印象深刻,与之同游,时空并置,随心所欲。显然,它让人联想起张恩利第二个风格时期创作的软管系列,或电线系列,虽然画面上已无法找到它们的外在踪迹,但在复杂的迷宫深处却总是回荡着它们悠长的回音,或高或低,或隐或显。张恩利是这样从具象走到抽象,并非仅仅靠视线,而是用多种感觉官能。


弗莱评论马蒂斯的线条具有双关性,当看到张恩利在画布上运行如此丰富的线条时,我们自然会生起另一种联想,仿佛线条是一道试金石,它是不是也来自于自然,来自于枯藤、云影、水纹、鸟迹、溪流……来自于道?张恩利自称从小习国画,虽然他很少言必谈传统,但无论是书法,还是山水人物,线条几乎已被传教为一种神秘主义而存在于传统艺术中,也存在于一种身份认同的心理结构中,在张恩利的抽象绘画这里,线条也已具有这样一种双关性或唤醒意识?



▲ 张恩利在工作室,2024 © 张恩利,摄影:JJYPHOTO

然后再谈一下色块。在第一个风格时期,张恩利的新表现主义曾被艺评家人Arthur Solway称为“浑浊的红色”,实际上,那个时期,无论是红色、褐色、赭色、黑色,都诱发着“浑浊的”欲望与时代张力;第二个风格时期,艺术家进行着深刻的“去浑浊化”,画布上的颜料变得轻薄、透明(空白)、冷静趋向客观,并以蓝色和浅色为主,如软管系列、电线系列,因为时刻要维护形象的生成,这些颜料总是趋向于一个中心视点、不同焦点,或某种明暗对比,总是处在时刻的空间调度中,张恩利因此赋予了它们一种权利,与生活保持着距离但始终依存着某种牵连。


但在第三个风格时期,张恩利的颜色供给已很难用单纯的视觉体系来观看了,它随着具体形象的熔解,而撤回到一个更大的领域,因而变得更单纯,更热烈,甚至也更有精神性,一种远远大于抒情范畴的功能释放。即它从维护形象所在中心视点或不同焦点中解放了出来,变成了“平铺的色彩”(pedestrian colors)[8]张恩利善用蓝色和红色,如果说之前颜色的能指和所指,因为具体形象的辖域化,而必然是小写的状态,那么现在抽象绘画的释放,这些颜色已撤回到一个更大、更整体的领域,变回了一种大写的红色或蓝色,也是更纯粹的红色或蓝色。


▲ 走进张恩利工作室


陌生的“肖像”

张恩利以“肖像”作为这一系列抽象绘画的母题(motif)。一部艺术史可以说也是一部肖像史,从原始社会开始,几乎各个时期都留有层出不穷的肖像。那么,怎么来理解张恩利的这个母题?当我们聚焦于中国当代艺术范围时,这个问题更为突出。而这个问题与他的抽象绘画带给了我们哪些启示,某种程度上,又构成了同一个问题。


观看张恩利的“肖像”抽象绘画,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直接的自由,或者一种解放。他把之前的形象,无论是人物,还是静物,通过变形,转移成了“非物质化”(Immateriality),也就是取消了我们视觉经验中关于“肖像”的那种坚实性,再通过劳森伯格式的“组合”,去解放隐藏在这个形象后面的“精神性”。


▲ 张恩利,《杂志主编》,2023,油彩 画布,250 x 200 厘米 © 张恩利,摄影:JJYPHOTO

如创作于2023年的《杂志主编》,蓝色线条呈现的加速状态不再是某种紧张感,而是自由的舞动,并产生了戏剧化和韵律感。虽然画面上有一个类似于p的字母,但它不再表达符号的暗示功能,而像轻松的演说方式,或像时尚之于社会的存在,一种即时诞生的消费愉悦,没有意识形态的主题压力,最终用潮流的律动来平滑我们精神世界里的各种界限和沟壑。


当然,我们也可以从托马斯·阿奎那那里获得另一个角度的理解。这位中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神学家及经验哲学家认为,肖像与灵魂、理智、观念有关,它们是一组紧密相连的概念。


阿奎那认为,观念并不是理智所要理解的真正对象,而只是它们在灵魂之中的“肖像”。由于同一对象的肖像可以存在于不同的理智之中,所以这个对象可以被不同的理智所理解。[9]



▲ 张恩利,《工作室》,2018,伦敦皇家艺术研究院驻留计划展览现场 © 张恩利,摄影:Thomas Alexander Photography


好了。张恩利把“肖像”作为抽象主义绘画的母题(motif),并展示了有关“肖像”在我们世界中的一个陌生形式。而阿奎那说,观念只是以“肖像”的形式存在于我们的灵魂中。也即是说,我们每个人,面对同一个观念,会形成关于它的不同“肖像”。比如善,有人产生的肖像是观音菩萨,有人可能是母亲,有人可能是附近一口清澈的井水,而也有人可能认为就是金钱。这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也是一个有关世界的古老的认识论。


而这在张恩利的画布上,已经发生了改变,它产生了一种“陌生的”也是最新的肖像经验,这不仅唤醒了我们对阿奎那意义上这一组概念的内部关系的再认识,同时也让我们反思怎样的“肖像”形式,才在我们灵魂中更具有效性。


我们知道,以形式的方式,张恩利反思过这种“深度模式”,或者在中国当代艺术的“自我批判”潮流中,张恩利正在获得风格上的自省,这就是在第三个时期,他的“肖像”出现了。不同于康定斯基式的抽象主义,张恩利的“肖像”系列回荡着经验的回声,感觉它离我们的形象世界并不是太遥远。



注:
[1] 沈语冰《艺术学经典文献导读书系·美术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第269--271页
[2] Arthur Solway 《源自平凡生活:关于张恩利作品的札记》,艺术界LEAP秋冬新刊 2017,11
[3] Nabokov 《张恩利专访:时代有时只是一个借口》,ELLEMEN睿士,2015,08
[4] 罗伯特·B·皮平:《抽象艺术是什么:从黑格尔的视角谈起》,陈荣钢译,2002
[5] 凯瑟琳·克拉夫特《罗伯特·劳森伯格》,秦文华译,广西美术出版社,第47页
[6] 尤永《对话张恩利,50问》,hi艺术,2023,11,21
[7] Pepe Karmel《ABSTRACT ART: A GLOBAL HISTORY》, 2020, Thames & Husdon Lrd,London,P29
[8] 凯瑟琳·克拉夫特《罗伯特·劳森伯格》,秦文华译,广西美术出版社,第47页
[9] 徐弢《托马斯·阿奎那的灵魂学说探索》,上海人民出版社,第90页—第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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